垃圾、大坏蛋、死儿子……恶毒的形容词如同锐利的子弹,从67岁的杨德志口中,高频次地发射出来。
它们不约而同地指向大儿子杨子龙——杨德志在中华遗嘱库保存的遗嘱上,重重写下一句:杨子龙没有继承我财产的任何权利,他太坏了。
6年以前,担心儿子变卖挥霍,他把一套57.7平方米房子的房产证,日夜拴在腰上;6年以后,遗嘱,成为这个将自己与儿子的关系形容为“阶级斗”的老人,后的战胜利器。
不到书写的一刻,你不会明白自己放不下的是什么。杨德志以外,老人们的内心牵挂,如同缤纷的万花筒,在中华遗嘱库,这个由中国老龄事业发展基金会和北京阳光[新消息价格户型点评]老年健康基金会联合发起、3月21日刚刚新生的公益项目中一一上演。
财产不能由我的长子继承
“我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法律及本人意愿,订立遗嘱如下:
“我去世以后,我的以下遗产(属于我的份额)由次子继承,房产位于北京市丰台区玉林里××号,其中属于我的份额及我可能继承的份额……”
2013年4月1日,西方愚人节,在西交民巷73号的中华遗嘱库登记处,摄像、录音、公证员公证,67岁的“老北京”杨德志,郑重立下遗嘱。
“如果前述继承人或受赠人先我去世或者他放弃丧失继承权,则本应由其继承的这份财产由我另作规定。但这些财产不能由我的长子继承,我宣布我的长子丧失了对我遗产的继承权。杨子龙没有继承我财产的任何权利……”
在这句话的末尾,他意加上四个字——他(指长子)太坏了。
杨德志知道,这份遗嘱将留存,直至他去世。
“上述人员继承财产属于个人财产,不属于夫妻共同财产。本遗嘱是我目前的遗嘱,我从来(没有)订立过其他遗嘱。”
声明完毕,杨德志向遗嘱录入员递上自己的身份证和手写遗嘱,登记了姓名、曾用名、家庭住址等个人信息,录入员扫描了他的身份证。
接着,他伸出了自己的右手食指,摁在指纹扫描仪上,留下了自己的三枚指纹。
看着摄像头,他大声回答了工作人员的询问。“我叫杨德志,手机号码是……现在的居住地址是户口本上登记的地址,继承人是我的小儿子,我去世以后我的财产全由他继承。”
录入员做这一步,是为证明遗嘱人订立遗嘱时头脑清醒,遗嘱是个人意志的体现。
20的登记流程,远比杨德志与大儿子几十年的恩怨要短暂、清晰得多。
儿子从小没和父母一起生活
时光倒流,“文革”将至尾声,近而立之年的杨德志在北京百货公司担任仓库保管员。因一个偶然,他认识了农村出身的初中数学老师秀兰,两人相爱了。
1977年,大儿子杨子龙降生,这让32岁的杨德志喜出望外。无奈,他工作很忙,妻子又在乡下教书。而秀兰的姐姐膝下无子,于是,夫妇俩把儿子送给大姨家抚养。
即使在看来,杨德志依然认为这是正确的选择。“他大姨夫做珐琅工艺,一个月能挣136块,我们两个人的工资加起来才80多块。”
每月,夫妇俩会拿出其中一个人的工资,交给孩子姨家,“这样儿子能生活得更好一些”。
与儿子长久的恩怨与隔膜,是否源自于小时候儿子与亲生父母的疏离?杨德志至今不承认。
每天忙完工作,杨德志会过来看看儿子。而在不多的相处里,秀兰常常抱着小人书来看儿子。1毛钱一本的小人书,在当时看来近乎品,她一买是十多本。
时至,儿子小时候的样子,秀兰仍历历在目。“这是猫爸爸,这是猫奶奶,这是猫儿子……”秀兰模仿着儿子当年看小人书的语气,脸上泛出笑意。
有一度,杨德志也开始思考起幸福的意义。那是1998年,妻子早已回到城里,没考上大学的杨子龙,找到一份在银行上班的好工作,工作地点位于北京繁华的府井;二儿子顺利考上大学,虽然,那是一所杨德志瞧不上的外地二本院校。
他问自己,真的得到幸福了么?可他似乎又有预感:“像盖大厦一样,看着地基不稳,想着,大厦会不会哪忽然倒塌了。”
那段时间,他隐约觉得,大儿子会走上邪路。从初中开始,他常常问父母伸手要钱,到后,数额越来越大,理由也越来越五花八门。
我是啃你们的怎么着
2000年,抚养杨子龙长大的大姨因食道癌去世。杨德志渐渐听到了大厦倾颓的声音。
那时起,大儿子杨子龙不好好工作了。他三天两头不上班,后来干脆辞职了。
秀兰不知道,是否是大姨的去世,对儿子产生了影响。有那么半年,杨子龙待在家里,无所事事。有时,他坐在大姨去世的屋子里,捂着脸,沉默不语。她试着去开导,但儿子是重重地叹息,说:“妈妈,我怎么觉得我走不出来了?”
另一方面,同一屋檐下,搬过来与父母同住的杨子龙,却和父亲的矛盾急剧激化。“不劳动,伸手要钱,高消费,有时一个月能花一万多元……”杨德志数落儿子。
他还记得,有次,看到电视上出现“啃老一族”的新词,儿子看看父亲,脖子一硬,“我是啃你们的,怎么着?”
甚至,要不到钱,杨子龙开始动手了。一次,杨子龙顶撞了妈妈。妈妈打了他一下后,杨子龙对妈妈挥舞起拳头。
这样的状况,以后又出现了三四次。有次,看到妈妈在喝酸奶,无来由地,杨子龙一把夺过酸奶瓶,狠狠地摔在地上。
秀兰哭了。小时候,有次杨子龙和弟弟拿了她给的零花钱,买了较贵的雪糕,她打了不听话的杨子龙,这是的一次。而在成年后,杨子龙将当年挨的打,一次一次加倍还回去。
这个瘦削的老师,曾在被学生打伤后选择息事宁人,在儿子的拳头面前,也选择了隐忍。
房产证是命
2006年,有次回家,杨德志意外地发现,家门被撬了。
失去的,除了冰箱、洗衣机、彩电,还有杨德志柜子里的衣服。“全被他当破烂一样卖掉了。”杨德志认定,杨子龙拿去卖了“破烂”,接着挥霍掉了。
“我不能和他相处下去了,这样下去,不是他死是我死。打不过他,我躲还不行吗?”2007年4月,杨德志忍无可忍,带着他玉林里的房产证,开始了一场“逃离”。
这是一套位于北京二环边上的房子,原本是单位分的福利房。按照北京飙升的房价,这套房子很快过百万了。虽然把房子让给杨子龙居住,杨德志却担心,儿子终会打房子的主意。
从中间拦腰一折,再从右边掀起4分之一,红色的皮质封面并不听话,杨德志使劲一压——他满意了,房产证被折成了和户口本大小相仿的模样。从此,他把它封进塑料袋,揣进兜里。
此后6年,无论白天或黑夜,杨德志总把它放在一眼能看见的位置。白天,是贴近他肋骨的外套口袋;晚上睡觉,把它拴在腰上。杨德志总要摸一摸,感觉到它硌着自己的硬度才踏实。
也从那时开始,杨德志打定主意:不让儿子拿到自己一分钱财产,迫使儿子去劳动,自食其力。
今年5月2日,有电视台记者找到杨德志。面对镜头,杨德志展示了他的房产证。原本透明的塑料袋,已呈现出复杂的色泽。杨德志一层一层地将塑料袋拆开,小心地拎出房产证。
“房产证是命!”杨德志突然抬高声调,翻开房产证的内页,示意记者拍摄。那里有一个鲜红的公章。“别看这个证破,可都是真的!”
捡瓶子供孩子留学
5月2日,杨德志录完电视台的节目,骑着电动车,回到他和秀兰现在居住的地方。
从一块“寺欢迎你”的路牌进去,穿过密布川菜馆、东北菜馆、播放高分贝音乐的2元店的主街,再往东进入一条垃圾遍地的胡同,杨德志熟练地穿梭其中。
这原本是一间13.8平方米的教师宿舍,位于南三环外城中村寺内。6年前,老两口搬来这里。
茶几上,是一把已经发黑、开始往外溢水的香蕉,10元3包、临近保质期的雪饼,还有一台2元钱买来的收音机。是这台收音机,让杨德志听到中华遗嘱库建立的消息。当时,他激动得半宿没睡着觉。
他劝说妻子,也去立份内容相同的遗嘱,秀兰却还在踌躇。与丈夫相比,她还能和儿子勉强说上几句话。但“犟脾气”的丈夫和“不气”的儿子,让她夹在其中左右为难。
“你看我们家正常吗?吃便宜的,用便宜的,别管东西有用没用,逮着便宜的往家里抱。”秀兰叹息。
这远不是他们窘迫的时候。2003年,抱着后一丝希望,加上杨子龙的强硬要求,并不宽裕的夫妇俩,想送儿子赴荷兰留学。前前后后,他们一共花了15万元。
“在当时,那可是一套房子的价钱。”杨德志抽了口“红梅”,这烟3元一包。
那时,他们的生活,节俭得近乎捉襟见肘。秀兰在地上看见个瓶子,会捡起来,捡上十个八个,能挣个几毛钱。但在秀兰看来,这都是钱。
事与愿违。2006年9月,杨子龙被遣返回国,并没能带回一纸文凭。时至,“海归”的他,依然靠打零工混日。
把儿子的照片捆起来
杨子龙为什么会变成的样子?
“都是被钱‘烧’的,再加上出外留学,他被改革开放以后进来的‘苍蝇蚊子’带坏了。”杨德志认为。退休教师秀兰育才无数,却对大儿子的现状百思不解。她开始关心起电视上教育失败的案例,想从中寻觅答案。
好在,夫妇俩还有他们带大的二儿子。看到妈妈挨打,他会跳起来,和大哥急。怕大哥来骚扰父母,有一年,他意搬来寺,守在爸妈身边。
都市快报记者一直试图联系杨子龙,但也许是出于种种顾虑,无论是杨德志还是秀兰,都拒绝提供两个儿子的联系方式。记者来到杨子龙居住的玉林里,但房内一直无人应答。一个邻居说,这套房子早在一两年前租了出去。
而在杨德志的房间里,两张并排单人床上,他藏着一个连妻子都不知的秘密。那是一个玻璃相框,镶嵌着杨子龙小时候的照片。杨德志用蓝色的布条,一层层地把相框捆绑起来,打了一个十字结。
“我不想看到他,免得我自己腻歪(厌烦)。”相框的位置,正在他每天睡觉时躺下的位置,一伸脚,能蹬到。
这张照片上的儿子,清秀的相貌里透着乖巧。6年前,从家里“逃”出时,杨德志将它与房产证一起带出。6年了,一直没丢弃。